將曠野放進小提琴-成長

拉完最后一個音符，他的襯衫幾乎都濕透了。音樂廳燈光炙熱，臺下觀眾稀少，讓他產生一種緊迫感。
　　
　　他所在的不過是個三流樂團。當初為了面試成功，他找朋友借錢，買下這把昂貴的小提琴。當他幾乎有些發抖地掏出那筆巨款時，店老板不屑地笑了：“年輕人，這把琴，配這個價錢！”
　　
　　可是，他覺得自己不配。他難免回想起學琴的童年，陰霾深重。他5歲跟父親學琴，學了3年，父親為了一個年輕女人離開了家，母親含辛茹苦把他養大。他在音樂學院參加畢業考試時，母親突發腦溢血去世，他連最后一面都沒見到。他不憎恨琴，但至少，他不愛。只是他已經拉了25年的琴，不拉琴又能干什么？
　　
　　第五場演出結束。在后臺，樂隊負責人一臉凝重地宣布：樂隊解散，對不起。
　　
　　昂貴的小提琴，就像一個昂貴的笑話。他背著它上了公車，扭頭看著夜色，看到人都僵硬了。妻子在家等他，燉了魚湯。她總是在笑，仿佛歲月在她那里分外輕盈。哪怕穿件針織衫，也是優美的。她學藝術設計，是SOHO一族，有一單活就接一單。
　　
　　他愁眉苦臉地說，樂隊解散了。她笑著說，再找一個樂隊啊。他說，這把小提琴花了很多錢，我借了債……她笑著說，掙錢再還唄。他說，我不想再拉琴了，我真的沒有多少天分……她頓一頓，說，那我們回老家吧，先休息一段時間。
　　
　　于是，他賣掉琴，帶著妻子回到了闊別幾年的老家。那棟二層樓房位于縣城的長街盡頭，母親原本在一樓經營一間咖啡屋兼書屋。所有的東西都蒙著灰，墻角有喇叭留聲機，是舊日時光的見證。母親在相框里，身著深藍色繡花旗袍，安靜得毫無怨尤。
　　
　　他們把一切清理干凈。妻子在留聲機里放上唱片，是小提琴曲《梁祝》。他拿了一本《海邊的卡夫卡》，讀了起來。他們繼續著母親的生活軌跡，生活清貧而有趣。
　　
　　有一晚，月色清淡，樹影婆娑，妻子正在制圖，他百無聊賴，很想拉上一曲小提琴。不為年少輕狂的高傲，也不為卑躬屈膝的謀生，只為了那一刻柔軟美好的時光。
　　
　　于是他去雜貨間，取出了自己的第一把小提琴，那是父親送給他的5歲生日禮物，由于無法原諒父親的離棄，他在8歲后便不曾動用。琴盒里掉出來一張卡片，上面用鋼筆畫著一個穿背帶褲的哇哇大哭的小孩，旁邊寫著一行字：寶貝，即使你哭的樣子，爸爸也很愛！還有一行小字，是母親后補的：孩子，人生就是一片開闊的曠野，你要去愛。
　　
　　他走出屋子，把小提琴擱在肩上，頭側著，開始拉琴。洶涌滔滔的情感，在琴弦里緩緩流淌。父母的樣子，清晰地在琴聲中浮現。
　　
　　不久，妻子懷孕了。他會為她拉琴，帶她去郊外，席地而坐。白云翻滾，小溪流淌，麥子金黃，青山巍峨，他如癡如狂地拉琴，如飲酒半醺。
　　
　　幾個月后，他接到一個電話，竟然讓他去外省某市殯儀館領取遺物。對方說，你的父親在遺書里把一切都留給了你。他陷入坐立不安的沉默。妻子屢次勸他，并為他訂好車票。
　　
　　他去了那所陌生城市的殯儀館。據說，父親在一間小寓所獨自居住了近20年，少言寡語，以教小孩拉小提琴為生。老人死了一天才被小區清潔工發現。如果那個女人離開了他，父親為何不回家？在獨自居住的日子，他有多少懺悔和思念？已經不得而知。
　　
　　遺物非常簡單：一張三萬余元的存折，一張發黃的全家福。當晚，他用鑰匙打開父親的寓所，鄭重地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，拉了一曲小提琴。拉完，他把淚擦干，踏上歸途。
　　
　　過了幾個月，他做了父親。再過了幾個月，他獲得了某次小提琴比賽的金獎。他把那張獲獎證書，在父母合葬的墳前，點燃。
　　
　　他婉拒了很多的邀請，仍然做咖啡屋的老板。閑來有暇，他喜歡為妻兒拉一曲小提琴,把心中的曠野放進琴聲。
　　
　　不論淚笑情愁,失落得意,你聽那片曠野,風在吹,云在走,四季輪換,開闊如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