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愛，山崩地裂；大愛，不動聲色。
　　
　　一
　　
　　她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厭惡他的，或者是上小學的時候吧。
　　
　　學校離家遠，每天，他都騎自行車送她，但就在那么一天，她對他說，你不用送我了。他很詫異，她卻抬起固執的小腦袋，是的，你也不用接我了，我一個人能回家。他的眼神突然黯淡下來，點點頭，騎著自行車走了。她看著他的背影，如釋重負。他不知道，在頭一天他送她到學校時，就有幾個同學悄悄議論她，聲音不大，但是很刺耳：她怎么有那么一個爸爸，像妖怪。
　　
　　在她心里，從來沒有覺得他丑，可是同學們這么一說，她覺得他不好看了。他的半邊臉已經沒有形狀，都是些疙疙瘩瘩的肉癬，一只手也沒有了。一切的起因，是一場發生在社區的大火，他是最先趕到的消防員，救出了12個人。但一切榮耀都會云淡風輕不是？他落下了殘疾，妻子提出了離婚。那個時候，她才三歲。
　　
　　上學時，他果然不再送她。每天她搭同學的便車，或是一個人走著回去。每次回到家，看到的都是他的微笑，回來了，今天學了什么？有沒有聽話？
　　
　　她總是很不耐煩地把書包交到他的手里，隨口敷衍幾句，鉆進自己的小臥室。
　　
　　但很快，他就恢復過來，依然笑著問她，乖女兒，今天想吃什么？爸爸給你做。不可否認，他做得一手好菜，從消防隊里下來之后，整天閑著無事可做，就在家里研究怎么吃，所有的菜，都能給她驚喜。那個時候，她甚至對同學們撒謊，說他是大飯店的廚師，連外國人吃過他做的菜都贊不絕口。同學們真的相信了，紛紛要求去她家里吃，她又慌忙拒絕了。回到家里，他端上了可口的飯菜，她卻生氣，坐在那里不吃，看著他，說，爸，你怎么不長得好看一些？
　　
　　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讓完完整整、干干凈凈的他帶著自己去一次公園，她甚至天真地想，如果有這么一天，她情愿拿自己所有喜歡的東西換。
　　
　　可是沒有。
　　
　　五年級，她自己已經能騎車了，和同學們騎得飛快，而這個時候，卻發現每一次自己回家時，他都不在家。先是詫異，后來發現，往往都是自己剛回到家五分鐘，他才匆匆上樓。
　　
　　問他，他卻搖搖頭，說，爸爸老嘍。
　　
　　二
　　
　　中學時期，是在學校里過的，其實按照他的本意，是想讓她在家門口的那個中學上，但是她卻固執地不肯，她想遠離他。于是，她選擇了遠遠的一個學校，住校，一個星期回家一次。交往的同學漸漸多起來，她卻從不讓同學到家里來玩，她怕同學們看到他的模樣害怕，怕同學們會因此看不起她。盡管他常常說，什么時候也帶同學來家里玩，爸給你們做好吃的。但是她卻執意不肯，只是這個時候，她已經不用語言來表達自己的固執了。
　　
　　只是每個周六，她還會很準時地回家——并不是因為怕他寂寞，而是她太懷念他做的菜了，每盤菜都那么好吃。
　　
　　她要去外地的城市上大學了，走的時候，他說，爸就不去送你了，和同學一起走吧，我都安排好了。天知道他是怎么安排的，大熱天，他騎了自行車，找到和她考到同一學校的學生家長，一遍遍地請求別人，我孩子小，我還身體不方便，拜托了。
　　
　　他遇到的都是好人，答應了他的要求，有的家長對他說，放心吧，哪怕是自己的孩子丟了，也不會讓你的孩子丟的。但臨上火車時，他還是不放心，跑到了車站，遠遠地看著她在一群同學中間坐著，笑著迎接新的生活，他放心了。可是看著她上了火車，他還是流淚了。
　　
　　其實他不知道，她也流淚了，在上火車前，她一直用目光找著他的身影，她知道他會來，因為他是最疼她的人，怎么能不來呢？可是終于還是沒能找到，剛剛還歡聲笑語的她，上了火車卻無聲地哭了起來，她開始后悔。
　　
　　她覺得自己突然長大了。
　　
　　三
　　
　　上大學后，她開始想念他，不僅僅是想念他做的菜了。他一個人還好嗎？一個人的生活怎樣打理，他的傷口一到下雨天就會癢，怎么辦？他一個人在家里，還會做那些很好吃的菜嗎？這樣想著，她就擔心，于是她就給他打電話。他在電話里很開心，于是她就放心了，可是又覺得沒有話說，于是都是他問，她答。學校里還習慣吧，吃得還好吧，一個人不要亂走，要和同學搞好關系。
　　
　　每次打電話，這幾個問題總是千篇一律的，她的回答亦是千篇一律。有時候，那些少年時的故事，他的影子，會出現在夢里，她覺得很開心。
　　
　　有一天，她特意跑出去打電話給他，電話里，她說，爸，對不起。
　　
　　那邊的他慌了，出什么事了？什么事都有爸爸撐著，別怕，告訴爸爸。
　　
　　她卻說不出話來，一個勁地在電話里哭。哭完了，對他說，爸，我想你了。事后他說，你可嚇死爸爸了，以后不許再這樣了，想爸爸了，就先說想爸爸，再說其他的。
　　
　　她的眼淚又下來了。說，爸，你過來吧，看看我們的校園，看看我的同學，看看我的宿舍。
　　
　　他卻固執，不過去了，又沒什么事情，你好好的就行。
　　
　　四
　　
　　畢業了，她找了男朋友，第一次到男友家里去，她心里很不安。
　　
　　男友的母親是個很嚴厲的女人，坐在那里面無表情地看著她，問她的出身，問她的父母。當聽她說她三歲時，父母就離婚了，準婆婆的臉色馬上不好看起來，眉頭也擰成了一團。
　　
　　準婆婆問，聽說，你父親有殘疾，會不會影響到你們的生活啊？
　　
　　她忽地一下站起來，瞪著未來的婆婆，阿姨，我尊敬你，請你也尊敬我的父親，他是個消防隊員，當年他在大火里救出了12條生命，他不僅為那12個人付出了很多，為我，付出了更多。隱忍，疼愛，還有許許多多我沒有看到的傷心，無論他以后怎樣，我都不會嫌棄他，而且，還要補償他。
　　
　　是啊，她真是這樣想的，自己長大了，是應該對他回報的時候了。她想，自己應該為他做一些事情，來補償自己當年因自私而對他的傷害。
　　
　　準婆婆聽她說完，看著她的憤怒，突然間笑了，拉著她的手說，你是一個好孩子。阿姨說錯話了，對不起。
　　
　　她笑了，笑著笑著，伏在男友母親的肩上哭了起來。
　　
　　一起和男友回自己的家。盡管早幾天就給他打了電話，可他還是像個孩子一樣拒絕，還是先別過來了，讓他看到，不好。
　　
　　她知道，自己在生命中的某一個時刻傷到了他，讓他覺得自己為了女兒的自尊而不能像一個很正常的父親那樣，給女兒以正常的父愛，可是他沒意識到，現在女兒長大了，而且正在補償著當年的錯誤。
　　
　　她與男友一起拉著他的手去散步，路上，他不停地給她的男友講笑話，以此來彌補一些尷尬。他說她小時候的那些事，那些細節，說她放學回家，走到哪里喜歡玩水，走到哪里又喜歡逗人家的小狗，還有，很奇怪的是她每次走到離家不遠的那個小轉盤時，總是會調皮地從里面直走過去……
　　
　　她有些發怔，這些事他是怎么知道的？
　　
　　他狡黠地笑了，說，學校那么遠，我怎么可能放心讓你一個人回家呢？于是就悄悄地騎了自行車跟在后面。后來上了五年級，她竟然把車騎得飛快，他有些跟不上了……
　　
　　于是她想起五年級時，她次次回家看不到他，他說過，不行，爸爸老嘍。
　　
　　她抬起頭，為的就是不讓眼淚流出來。她想，現在自己長大了，和他在一起，就是最幸福的，天底下只有一個男人能這樣不計較她的任何傷害而疼愛她。她是父親的女兒，無論他窮苦或是高貴，無論他丑陋或是好看，這一切又有什么關系呢？因為他們是那樣深地彼此愛著，而且愛得那樣不用表達，甚至，在這愛里，連對不起都不必說出來。